Yunhai Xiang 项云海
天空之王
Oct 27, 2025那天,我看见一个自由的灵魂翱翔于西雅图的天空。他从云层的褶皱中钻出,夕阳点燃了他的翅膀。他大笑着,翻滚着,好像地上的熙熙攘攘都和他无关。地上的人听不到他的笑声,只忙于在灯火与钢铁中穿梭。偶尔有人抬头,也只觉得这天上的鸟儿飞得古怪。只有那个驻足在那里的牵着气球的小男孩,他看着那天空默默的怔了。
一切都要从那个奇怪的无线电讯息说起。
八月十日晚,我坐在西雅图航空交通管制塔上。那本是我换班前的几分钟,一切好像都如此平常。我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家里的晚餐。我抬头看着时钟,那时针也倦了,似乎走的越来越慢。环顾四周,只有一张张被屏幕的冷光映出的木然的脸。那一张张面孔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竟分不出谁是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只看见过这张木然的脸,不论是在工作中,在路上,在家里,还是在镜子中。
我时常告诉自己,我的工作是重要的,我是重要的。没有我,谁会去告诉飞机何时起飞?何时下降?谁来保证飞机不会相撞?但事实上,我绝大多数时间干的事情和我现在在干的一样,只是静静的坐着,偶尔按几个按钮,其他的时候盯着面前的数字发呆。
塔台外面的客机飞起又飞落,我已看习惯了。他们升,他们落,与我又有何关?一切都是章程、规则,皆是按部就班。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在天上飞的是我又会怎么样呢?不是以乘客的身份,而是坐在那驾驶舱里。但是生活没有什么如果。有时,这塔台实在气闷,似一个鸟笼一般,但每当想要出去透透气时,我却不知为何地害怕起来。
突然,一个不寻常的无线电频道响了起来「嘿,西雅图塔台,能、能听到我吗?」说话的人声音浑厚低沉,语气却不像个飞行员,倒似个闯了祸的小男孩。我颇感疑惑,回复道「停机坪频率是谁在占用?」「啊......我是地勤人员,员工编号449-QX」他答道。我更加疑惑了,地勤人员一般是负责机场地面的调度和装卸工作的,怎么会跑到驾驶舱里呢?我问道「449,你是未经许可进入驾驶舱的吗?」只有静默。
我操作面前的控制台,查询到刚刚的无线电讯息来自于一个停机坪上空置的庞巴迪冲8-Q400型号客机。不久前刚降落,好像机箱中仍剩余一些油。一个地勤人员进入了一个空置的客机的驾驶舱,这一切都太诡异了。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向塔台外望去,一架一架的去寻找这架飞机。夕阳下,只见一架客机好像喝醉似了的,东倒西歪地驶上了跑道。我仔细观察那客机,顿时心就沉了半分,在跑道上的偏偏正是那架Q400型客机!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跑道16C的Q400型客机,你没有得到起飞许可,请保持位置,不要起飞!」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呼叫到「重复一次,请务必不要起飞!」果然得不到回应。
跑道的线灯在发动机的热浪中颤颤巍巍地抖动,涡桨的嘶鸣把窗格震得嗡嗡作响。我再次看向那跑道,那已经不是一架客机,而是一条巨龙。他吐息着,眼眸直射前方。是真是幻?是耶非耶?只见他并不理会我的恳求,径直的加速,趾高气昂地呼啸着。鳞片映着红霞,拉长成一道锐利的白光,窜入了天空。此时,已经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了。
我不禁冷汗直流,这个449到底是谁?他有什么目的?我努力压住颤抖的嗓音,怀着忐忑按下呼叫的按钮「塔台呼叫Q400,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什么目的?」过了良久,无线电中传来了回复「啊,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呕吐了一会儿。我叫里奇。」作为劫机者,他出乎意料的有礼貌。
「里奇,你为什么要劫持这家客机?」「啊,是的,我好像闯祸了。」这个回答让我摸不着头脑,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怎么说呢,我算是陷入了一些窘境吧。我现在只想开着这飞机四处转转。」「只是四处转转?」「是的,我玩过一些电子游戏,所以我对于开飞机心里有一点数。」「里奇,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大概是终生监禁吧,哈哈,像我这样的家伙,倒也算是活该吧。」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四处转转?我仍然不大相信。什么人会劫持飞机只为了四处转转?但要说他想去伤害别人,我却没法说服自己。心中怀抱着极大怨恨的人,无论怎么隐藏,言语中总会不知不觉的流出馊臭的酸味。而从他的语气中,我却听不到一丝一毫。不知怎的,我突然有种感觉,也许这个叫里奇的疯子其实不是个坏人。
「嘿,塔台的哥们,我想去看看雷尼尔山,你知道它在哪吗?」雷尼尔山是西雅图著名的火山,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是,难道他想要做的就是去雷尼尔山兜兜风吗?我该不该告诉他呢?我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通信的按钮「Q400,飞航向东南方150度,高度保持为六千五百英尺,十分钟后可抵达雷尼尔山。」我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我好像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帮助这个人。「收到!」他回复道,语气开心的像个孩子。
突然,我的眼前被刺眼的光笼罩,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朦胧中,四周的事物好像在加速的后退,空气突然变得刺骨。风拂过脸颊,先是细语般的微风,继而骤然加速,变成了呼啸的狂风,将我全身吞没。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脚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地面。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是无边无际的云海——我在飞!我想大声的叫喊,而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我看向自己的身体,本是手臂的地方变成了翅膀,本是皮肤的地方覆盖着羽毛。我是一只大雁。
耳边的呼啸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止息,留下的只有平静。我任由风带着我向前。不知为何,我并不感觉到害怕,只觉得今天的夕阳甚是温柔。奇怪,平时我也是在这时辰下班,但从未在下班的路上这么仔细的看过它,也许是被那地上的灯火与钢铁遮住了双目。夕阳下,云海上飘着一块遥远的礁石。他逐渐的变大,慢慢的却更似鲸鱼的背鳍。我看清了!那是一座火山,那是雷尼尔山!
「哇,我到了!雷尼尔山太美了!塔台的兄弟你有看到吗?」是啊,确实很美。那雷尼尔山的积雪和云层融为了一体,只有偶尔露出雪下灰黑的、久经风霜的肌肤。他的四周是草木葳蕤,但是那些植物都十分识趣,只长到山脚便不再前进,好像是害怕去招惹他。于是雷尼尔山虽然四周生机勃勃,而山上却孤孤零零地没一丝绿色。雷尼尔山是一座活火山。冰冷的外表下,他的内在是那炽热的、愤怒的岩浆。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在忍耐,控制着自己的愤怒。如果哪天爆发了,那想必是忍耐到达了极限了吧。他又有什么好苦闷的呢?他每天日复一日,好像都是同样的,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日起日落,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不知他是否想过,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不过这个问题太过于危险,最好不要去想。也许他某一天去想了,内在的岩浆就变得不再炽热,成为了死火山,那就太遗憾了。不过他的生与死,好像人们并不关心。也许他哪一天失掉了炽热,也最多只是成为了人们新闻播报中随口带过的一句话。他仍在那里坐着,他仍然美,他仍然被人们赞颂。有的时候,生与死好像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我绕着雷尼尔山飞行,深吸一口气,尝到了淡淡的咸味。果然,他的后面不远处便是海。海是没有情感的,他能孕育万物,也能带来死亡。死与生对于海来说是平等的。我听说鲸鱼死的时候,尸体慢慢落到了海底最深处,便成为了方圆几公里海中其他生物的养料,这便是所谓的「鲸落」。所以说,死总是伴着生。「嘿、塔台的兄弟,你看到那只虎鲸了吗?那不是那只有名的虎鲸吗?」我看向海中,一片蔚蓝中确实有一块黑白相间的色块。我眯着眼睛,终于辨清了。那是一只母虎鲸,嘴里叼着一只小虎鲸。小虎鲸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我知道这只虎鲸,人们给了她一个名字叫Tahlequah。她的孩子出生便死了,于是她就一直叼着,到现在已经十多日了,仍然不愿松口。人们在社交媒体上热议,动物竟然也如此重情重义。但过了十日,二十日,还有几个人记得呢?恐怕人们又痴迷于社交媒体上什么其他的新鲜事物,把Tahlequah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从世界的尺度上,不论是你我,都是如此渺小、如此不重要。我不忍心多看,只调转了头,向相反的方向飞去。
「嘿,兄弟,你知道这玩意能不能做个后空翻吗?」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是,也许可以呢?我从来没尝试过。我奋力的扇动翅膀,向上倾斜着身体。随着角度逐渐增大,落日逐渐从下方消失,直到身体竖直地向上,只能看见满天的蔚蓝。我感觉到身体突然变得沉重,紧接着不受控制的倒转着开始下落。心砰砰的,似乎全身的血液似乎也要倒转。心里一个念头,也许这就是我的终点了吧。我会沉入海底,就像死去的鲸鱼一样,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不论生时是穷是富,是善是恶,是幸福还是痛苦,是子孙满堂还是孤独终老,终究会面向死亡。死亡是平等的,是那空洞的永恒的「无」。无论生时在追逐什么,钱财也好,知识也罢,总有死亡把一切一把抹除。我闭上眼,张开双臂,做好了准备。此时,一股风托起了我,让我从后仰的姿势重新恢复了平衡。落日也从上方回到了眼前。回过头来,我好像确实在天空中翻了个跟头。「里奇,我问问你,你为什么想做后空翻,你没想过坠落的可能吗?」「我不知道,我本也没计划过怎么降落。我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可能脑子里缺了根筋吧。在这之前,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禁笑出了声,他也大笑了起来。我们两个在海上放声大笑,仿佛世界都不在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醒来我已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卧室的电视里播着昨天的新闻,一个疯子劫持了一架空置的客机,在西雅图附近飞了几圈,做了一个后空翻,然后就撞毁在了一座空岛上。除了他本人,别无其他伤亡。也许,他的故事只有我和他记得。
※改编自2018年地平线航空Q400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