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nhai Xiang 项云海

我研究的领域叫做纯粹数学，也有人把它称作基础数学或者理论数学，但是我偏爱「纯粹」二字。喜欢纯粹数学的人，往往也是纯粹的人。纯粹是我在一个人中最钦佩的品质，也是我最想拥有的品质。所以我今天不是来聊数学的，而是来聊聊「纯粹」。什么叫「纯粹」？这个词似乎从来没有明确的定义。存在主义哲学中有一个概念叫Authenticity，我认为是和中文语境中「纯粹」是非常相近的，译作「本真」。对于这个概念，不同的哲学家（萨特、尼采、海德格尔）又有不同的诠释。但是我觉得我自己的理解又都与他们有一些微妙的不同。所以这个概念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今天来谈谈我的理解。

一个纯粹的人应该有什么特质？第一，我认为一个纯粹的人能够沉醉于一件事物中，达到忘我、无我的境界。譬如苏轼在『水龙吟·古来云海茫茫』中写道赤诚居士（也就是司马承祯）「清净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以及谪仙（也就是李白）「八表神游，浩然相对，酒酣箕踞」。纯粹地沉浸在数学，电影，音乐的时候，好像自我已不存在，意识不到了：「我」已经成为了比我自己更大的事物中的一部分，融为了一体。这种事物也没必要是文艺高雅的：仔细的品尝美食、在雪地里打雪仗、品味雨后的公园的气味、与喜欢的人之间畅所欲言，都可以是纯粹的事情。爬到一座高峰之顶，俯瞰群山，感受到自我的渺小和自然的崇高（Sublime），而后自己也成为了群山的一部分，这也是纯粹的。苦思一个数学定理许久，最终得到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时，能够体会到一种独特的、崇高的美妙，此时心中已然「无我」，这是至高的纯粹。而什么是不纯粹的呢？譬如说化妆。首先我觉得化妆是没任何问题的事情，而且如果它能给你更多自信的话，一定程度上是很有益的事情。但是，化妆这件事是把注意力放在自身上的，是通过他人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来得到满足的。有人说化妆是「取悦自己，不是取悦他人」，我觉得是扯蛋的，是在自己骗自己。你可以是不为了取悦任何具体的人，但是总的来说在追求时尚这件事上是有整个社会「大他者」的影子的：本质上是取悦一个抽象的「大他者」，以此来对自我价值得到肯定而感觉到愉悦。譬如说追星，也是同样的道理。看似是把注意力放在他者（明星）身上，但是对于明星的爱慕是对理想自我的投射，是一种另类的自恋。明星作为理想自我的投射，能够提供一种幻想，好像自己也成为了这个明星，这同样也是依赖他者而得到自我价值肯定而带来满足。再譬如说竞技类电子游戏，是通过战胜他人获得对他者的优越感来得到自我价值肯定的愉悦。再譬如男频或者女频小说，基本都是靠满足一种对他者的权力幻想而获得自我价值肯定的满足。换言之，这种无我的境界不是通过他者（或者大他者）对自我的肯定而得到的（这种生活方式被海德格尔称为das Man）。它是把注意力从自我剥离，然后从内心深处地把自我融入这个事物中。在这过程中不去思考自己，不去思考他人，就像李白「酒酣箕踞」，不去考虑自己的坐姿是否难看。在脱离了「他者眼中的自我」的桎梏后，融入了崇高的事物，而获得了主体性。能够体会这种感觉的人，肯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也绝对不会忘记这种感觉。与此正相反的就是沉迷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人，典型的这种人就是『美国精神病人』的经典角色杀人魔Patrick Bateman。这种人内心是最空虚的，是可怜又可恶的一类人。

第二，一个纯粹的人一定是反威权和反从众的。纯粹不同于纯真或者纯洁。恰恰相反，纯粹的人不是生活在象牙塔中，不谙世事的人。纯粹的人是和所有人一样，经历着社会对自我的异化和物化的人。而他们与他人不同的一点是，他们对这种异化和物化是有坚定的反抗的。他们仍然记得自己本来的样子，顽强的保持着自我。所以纯粹的人是既能够脱离自我，又能够坚持自我的人。『肖申克的救赎』的主角「安迪」就是这样的人。安迪含冤入狱，受到各种非人的对待，典狱长甚至谋害了能够给安迪作证的狱友，但是安迪仍然守护着内心的纯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安迪给监狱放音乐，他说「音乐是唯一他们从你身上带不走的」。有时候整个社会就像是「肖申克」这个监狱，不断的告诉人，你应当如何如何，然后再把你人格的所有方面都价值化。男女关系是这方面的重灾区，比如什么「生育价值」、「性价值」、「经济价值」，甚至最近我看到了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词「情绪价值」。连人的真挚的感情都要异化为价值的交换，这让我觉得非常的可悲。我自始至终认为，只有商品可以价值化，人是不能够赋予价值的。我之所以抗拒约会软件就是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那上面的人就像是在做生意，把自己物化，也把他人物化，冷酷又庸俗。我觉得如果老把自己看作某种价值，那就无可避免的陷入自卑或者自负，两者其实一体两面。这让我想起『愤怒的公牛』的主角意大利拳王「杰克·拉莫塔」，面对自己的妻子有极大的自卑感，本质来源于他对自我的物化。自卑转化为愤怒和多疑，最终他失去的妻子也失去的自己的亲兄弟。类似的，『阿玛迪斯』中萨列里对莫扎特的嫉妒也是相同的来源，萨列里把自己看作上帝的乐器，而非像莫扎特一样真实的生活。在现实中，有一个人其实给了我希望，那就是B站up主「有山先生」。他是极少见的真正的纯粹的人，真正的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沉醉在古代文学中。看他的人生经历也给了我相当大的鼓舞。有趣的是，知乎上很多人讽刺他古文水平低又自大。但在我看来他的自大是表演性质的，并非真正的自大。相比起来，知乎上看不起他的人，即使古文水平更高，性格也是十分阴湿的，更没有他这种超脱众人的纯粹和不惧他人眼光的勇气。纯粹的人应当有这一种魄力，那就是你其他人说什么都是狗屁，根本不在乎你其他人怎么看我。本质上，这和第一点中说的是同一个事情，也就是你对自我的认可是否是依赖他人的。我认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应该有没来由的自信和自我认可，而不是依赖于他人的认可。我最讨厌的一类人也就是所谓的威权主义人格：这种人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很注重一个圈子里的社交地位（social status），对自认为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嗤之以鼻，对自认为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极尽谄媚，也就是所谓的「慕强」。社交地位的决定因素由圈子的不同而不同，可能是金钱，外表，也可能是成绩（往往他们不会直说，而是会用「优秀」或「成功」等词替代）。譬如一些竞赛圈子那些动不动「大神」地叫的人就是这种人格。这里不得不提我最厌恶的一种人——学术网红（这里并非指科普博主），比如什么社交媒体随处可见的「牛津学姐」「斯坦福学长」云云。这种人没一个有真本事的，没有一个纯粹地追求学术的。天天分享什么「精致生活」，其实只是享受圈外人的崇拜。想起来都让人作呕。

第三，一个纯粹的人一定在思想上有统一，也就是不自己骗自己。在现代的社会中，很多人受到异化和物化，进而对自己也进行异化和物化，但是心里深处又不愿放弃自我，于是活在了自我矛盾中，简单的说就是活的拧巴。『全金属外壳』的主角「小丑」（Private Joker）是典型的这种自我矛盾的人物：作为越战士兵，他受到战争对自己的异化，但仍旧保留着一丝人性；在头盔上写着「Born to Kill」，却在胸前别着和平符号。小丑是活在矛盾中的人物，是很多男性心中矛盾的缩影。现代社会将男性异化为工具，要么是是暴力的工具，要么是劳动力的工具，而压抑他的人格。这种现象的结果就是很多男性将自己被异化的工具性内化为自我价值，但是在内心深处仍然是反抗这种异化的，于是就形成了矛盾。对于现代社会中的女性，则有另外一个层面的自我矛盾。一方面是想要反抗父权主义，做独立女性，一方面没有勇气放下父权主义中的很多「利己」的方面，这种自我矛盾的结果就是把那些父权主义中「利己」的方面说成是进步的。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一些所谓女权支持封建彩礼习俗；潜意识中，就是把结婚当做是自己吃亏，心里中已经内化了父权主义中女性作为被追求者的角色。这种人的典型就是『飘』的女主角郝思嘉，她爱的两个男人一个代表着传统（阿什利），一个代表着进步（白瑞德）。郝思嘉以为自己爱阿什利，求而不得，为物质而与白瑞德结婚，却又对阿什利恋恋不舍，在进步与传统中纠结挣扎，最后两者都失去了。女性在历史上一直受到系统性压迫，如今也存在相当多残余，所以我认为女权主义是十分必要和重要的。可是说实话现在国内很多所谓的女权更像是一种成功学的翻版，内核仍然是矛盾的。一个纯粹的人，必然会意识到自己思想上的自我矛盾，而去正视这些矛盾，而不是在留在思维的舒适区里。去正视自己思维中的矛盾是需要勇气的，一个纯粹的人必须要有这种勇气。

对于我个人来说，我认为人生最纯粹的追求有三：一、探求世界最深刻的真理；二、表达人最真实的情感；三、与他人在精神以及情感上的真实地链接。第一点就是数学家、哲学家、科学家们一生追求的。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所处的世界如此复杂，而它的原理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美。去追求这种美，理解世界最底层的真理，是最为纯粹的事情。第二点就是文学家、艺术家、诗人们一生所追求的。去理解人与社会，去把他人和自己最复杂最炽热的情感通过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也是很纯粹的事情。第三点并无前两点那么宏大，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和身边的人一些共同的经历，即使是琐碎的，也是真实和纯粹的。当然，这里「身边的人」并不是指所有身边的人。人活在世上，有时难免需要带上面具，这也无可厚非，并非所有人都值得深交。但是我认为，纯粹的人应当对同样真诚的人真诚相待。当然，这三点也并非全部，也有一些人可能会认为去改变世界，让世界更美好，是他们的追求。这也是历史上一些革命家所追求的。我本人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我可以认同这也是很纯粹的追求，可以作为第四点。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有异曲同工之处。以上是我一点粗浅的见解。